2019年8月5日 星期一

焦安溥 / 煉雲

  退去張懸之名後沉寂多年的焦安溥,一個出聲便是一場小巨蛋的大型演出。從張懸後期的表演作品潮水箴言、無歌單中可以隱約看出她前進的脈絡,所謂前進並不單純是從女巫店那樣的小型場地,逐漸變成小巨蛋、TICC、南港展覽館那樣的大型場地,而是主題與想傳達之事物的明確跟壯大。

  煉雲一詞在初見之時的確令人摸不著頭緒,創作這一件事情可以看成某種建立,而創作者就像是一再的重複著自我修煉,與提煉熬煮出精華後呈現給受眾們的角色。雲是飄渺、游移的事物,卻是日常之中再真實不過的風景,凝聚以後飄散,改變、改變以及改變。煉雲聽起來艱難,卻是人們總是在行使的平常之事,畢竟生而為人似乎也就是一趟,每日每夜修煉琢磨著以改變為恆常的自己,這樣的一個過程。因為一些個人因素,我有幸在煉雲籌備的期間,單純的身為一位旁觀者,見到了一部分成就煉雲的過程。就如同演唱會名稱一樣,是不停的提煉著好似虛無飄渺、甚或不可能發生的事情,最後好不容易的讓它們的真實得以被看見。

  演唱會當天進到會場,便看見上方掛著一個個巨大的黑色立方體,等待開場的時間讓人不禁想像了一下,晚點或許會見到的光景,但是接下來的一切發生都超乎想像……。當螢幕開始播放演出、場地的規範須知,影片格式卻好似出錯了,當時坐在觀眾席的我心裡一陣擔心與惋惜,畢竟曾經親眼的看見、明白這一場演出的促成是多麼辛苦與不容易。等到那些刻意營造成失誤的影像越漸誇張,才意識到其實是特別製作的影像,煉雲早已經開始了;雜訊、錯誤、閃現的字、令人不安的配色與聲響,不得不說這開場實在很暴力,但也是因為如此而使你無法忽視並且直接侵入了你。

  隨著眼前、耳邊上所帶來的情緒壓迫越漸用力,那些垂釣著的眾多黑色立方體,在一瞬間轉換成了刺眼的亮白,彼此錯落的擺放,讓眼前的一切都鮮活立體了起來。你就像是站在一個由白色方塊所組成的森林面前,與此同時自然中的一切都在對你發出警告。演出才在一剛開始的階段,便讓人對於眼前的美景感到非常、非常的敬畏。

  在那些令人不安、甚至有些不適的聲響與影像,狠狠敲打著自己的同時——趙一豪的〈改變〉響起。經過了開場的鋪陳,那種某天突然間發現自己「不知道自己了」的複雜情緒,在歌曲奔湧襲來的當下清楚的一展開來。若說原唱趙一豪的版本,是表現了那些因為這複雜情緒所焦躁的狀態。那麼焦安溥的改編,似乎更傾向於恐懼、徬徨的體現,但即便聽來迷離,你仍能夠清楚的感受到歌曲所要傳達的那份心緒。在〈改變〉後頭接著唱起賽璐璐的〈要我怎麼辦〉,那一再重複哀傷唸著的「想起你要我怎麼辦」似乎為先前那不知所措的〈改變〉,揭開了一些解答。於此之後接續著狗毛〈政治妓女〉及亂彈阿翔〈寒風刺骨的思念〉,這些舊時代的經典男聲就在一片雜訊中,被焦安溥及樂手們煉成一朵滂薄的雲,游出雜訊後強而有力的拉起你進入這一趟煉雲的旅程。

  一向多話的焦安溥今日第一段話語簡短:「今天別無所求,希望大家活在不同的當下,看看生命有那麼多不同的面向。」隨後唱起陳珊妮的〈紅眼睛〉。高掛的立方體上,出現好幾隻搖動瞳孔的紅色眼睛,以及浮動著的圈叉圖示。聽過那麼多次陳珊妮所唱的〈紅眼睛〉,總是只想到女人嬌柔哭紅眼的紅眼睛。卻在焦安溥也唱起這首歌時,看著眼前整片的紅色燈光,聽著那像是自我呢喃卻又相互對話的歌唱,才突然意識到在愛裡頭掙扎的人們,總是以各種不同的狀態紅了雙眼,除了哭紅了眼,也殺紅了眼。

  林強的〈風咧吹〉和熱狗的〈差不多先生〉,一首台語、一首rap都不是焦安溥所擅長,但是嶄新的編曲和精湛影像的配合使得歌曲在演出時,依然使人震撼。〈風咧吹〉除了視覺上吹動沙塵的意象,編曲上的鼓聲就像是風在低鳴,電子的元素碎碎的加入,就如同沙塵滾在風中,聽著聽著好似真要刮起風將你捲進混沌。〈差不多先生〉的編曲相較原曲更弛放了一些,但詭譎的螢光綠燈光,和直接將立方體化為一個個方形牢籠,穿著白色衣服的長髮女子,像困在裡頭瘋癲的舉動,這些侵入性極高的 影像視覺操作,仍然讓人不寒而慄。

  隨著暴力、壓迫的開場後是逐漸的溫柔,在介紹〈Angel falling to hell〉時,焦安溥說起聽歌這件事情……聽歌的理由千百種,與朋友聽、自己聽、甚或標榜自己的聽……,但總有一些歌跟定義自己無關,我們單純就是為了那些人的存在,於是更喜歡自己跟別人的不同,而煉雲這場演唱會上的這些歌,也就是這個樣子的。〈Angel falling to hell〉這首歌是她開始聽樂團的啟蒙,也連帶的成為了煉雲的種子,他笑著說:「有些歌你不把她變成一場演唱會,還真不知道怎麼唱它。」沈默幾秒,她回頭用雙手筆畫了一會身後的舞台,怯怯的笑說:「所以……一不小心就弄成這個樣子了。」沈甸的鼓聲一次次溫潤的擊下,包裹著吉他那層層的聲音堆疊,好似真有天使緩緩飛起,又輕輕墜落;不得不說〈Angel falling to hell〉的尾奏實在是美不勝收。

  〈Love, Lotus〉時舞台上飄起濃濃的煙霧,搭配後方放射狀的彩虹色燈光以焦安溥為中心旋轉,在那朦朧又悠揚的場景之中,似乎她真的如同歌詞所描述一般,只要輕輕一笑,世界就將傾滅。在演唱葉樹茵〈決定〉之前,焦安溥述說起他與葉樹茵的接觸經驗,形容著一個謙卑客氣的人,是如何與此同時又充滿生命力量以致於顯得強壯。〈決定〉的歌詞十分簡單,在那看起來單純、光明的字句裡頭,你卻是越聽越能感受到那所謂「決定」,是經歷了多大的磨難後卻又堅韌的挺起身子,去面對無論選不選擇都必定將來的發生。

  接在〈決定〉後頭,焦安溥緩緩說起接下來的歌曲〈這個世界〉。又是一首歌詞看起來單純的作品,大多聽來的評價也是溫暖正面的印象。但我和焦安溥所說的一樣,在青少年時期初見這首作品,當時的我聽來也是哀傷的,也同樣想過『這世界這麼糟,你怎麼還能唱出這些?』這樣的想法。而如今焦安溥形容當時的那一份哀傷,在隨著時間的經過以後,成為一種即便人間不完滿,但因為體認到世界並不以完美為前提在運轉,完美其實是種偶然,那麼因為這偶然的剎那,所以活著的每個當下也就都是完整的了。最後她說她希望能將這首歌,成為一首:「即便不完美,還是能慶祝。」的歌曲。〈這個世界〉的視覺設計,是一個背影觀看著眼前的大螢幕,裡頭播放著一段段經典作品的片段。雖然都是電影片段,卻因為眾多片段連帶的時間感,反而有種在看成長紀錄的感受,於是這簡單卻深刻的歌,也就更深入地敲打了內心。

  煉雲身為一場「全翻唱演唱會」,如今身為焦安溥的她笑著說接下來要翻唱張懸的〈寶貝〉,這首膾炙人口卻異常少在她現場演出中演唱的歌曲,今日不送給孩子也不送給情侶,要送給養育我們、帶給我們啟發的每一個人。她形容這些人就像是把自己展開,讓我們可以踏著他們前行、進入生命的每個下一階段。一把吉他、一台鋼琴,在簡簡單單的編曲裡頭,由如今已不再稚嫩的焦安溥口中緩緩唱起,是一句句真切的感謝、是一份含著感激因而深邃的祝福。

  從八零年代的歌曲一路唱著,曲目也進入到了當代樂團的部分,以落日飛車的〈十年台北〉作為開端,身為落日飛車團員的國國吉他才一響起,一瞬間就帶來充滿一整個小巨蛋的浪漫。雖說進入了當代樂團的階段,但或許是因為落日飛車接著Angel baby,反而有種從八零年代開始讓時間往回推的復古感,再含蓄的觀眾經過這兩首的重擊,大概也終於忍不住的隨著〈Django〉輕輕搖起身體了。說到當代樂團,勢必會被提起的便是草東沒有派對了,當〈醜〉的第一句歌詞,隨著細碎的鼓聲從焦安溥口中傳出,隨即引來一陣尖叫歡呼。有別於原唱外顯的強而有力,焦安溥的改編則像是一種冷暴力,是含在迷濛之中令人冷不防的一道利刃。

  最後的兩首歌曲,分別是Skip Skip Ben Ben的〈交雜隕石〉和橙草的〈烏鴉〉。〈交雜隕石〉末段中那些指頭反覆滑過吉他弦所造成的音效,搭配著紫紅色並閃著點點白光的舞台燈光,營造出了像隕石在諾大的宇宙之中,以光速墜落的意象。而在〈烏鴉〉強而有力的鼓聲前奏響起同時,焦安溥與樂手們正站在一層層的海浪之上,好似墜入海後又重獲新生的開展一般。從海、到山、最後再回到被黃昏所染色的海平面……,各個樂器逐漸暫停,剩下一道安穩延唱著的嗡鳴;而在戛然而止的一瞬間吉他聲又緩緩響起,帶領著一切在城市眩目的星辰中,跳動著各自溫熱的心臟。

  就如同她所說的:「活著,是一件激烈的事。」在我看來,煉雲並不單只是一場全翻唱演唱會,也不僅僅是焦安溥的公開回顧。它以各種不同的角度移動,卻又扣緊主軸的帶著觀眾,去看待生命中各種不同的面向。以崩解為開頭思考憂慮、逐漸明白喜樂與憂傷,最後以一曲〈烏鴉〉總結了人們在面對生命時,那充滿勇氣的奮力與無可避免的絕望與光。煉雲是你、是我、是每一個認真面對生命之龐大的,每一個生命本身。